附桂抗瘀血論/潘華信
潘華信 上海中醫藥大學 (上海 201203)
潘華信(Hua-Xin Pan)
上海中醫藥大學學報 ; 20卷4期 (2006 / 12 / 25) , P34 - 37
附子 ; 肉桂 ; 抗瘀血 ; Radix aconiti lateralis preparata ; Cortex cinnamomi ; anti-blood stasis
摘要
明、清迄今,對附子、肉桂的認識和應用,局限於溫陽散寒,這是偏狹之見。宋前本草如《本經》、《別錄》、《集註》、《藥性論》、《日華子本草》等俱認定附子、肉桂有活血化瘀的抗瘀血作用,所謂“破癥堅積聚、血瘕”、主“心痛、脅風、脅痛、溫筋通脈”。
晚近實驗室研究的結論也支持古代醫家的觀點,說明附子、肉桂具有抗血凝的作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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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元時期是整個中醫學發展史上古今醫學格局之分水嶺。張(潔古)李(杲)王(好古)朱(震亨)等的醫學觀點和思維模式對明、清、民國直至今日醫界,産生有不可磨滅的烙印和影響。曆史嬗移,物理潛更,在對附子、肉桂的認識應用問題上,金元前後的變化可視爲其中的一個縮影。
竊以爲突破因循,釋縛脫艱,逾越金元,恢複漢唐舊觀,化古創新,開拓未來,是時代賦予我們的重任。乃不揣鄙陋,陳述如次。
1附子、肉桂兩大功效
宋前本草,如《本經》、《别錄》、《集注》、《藥性論》、《日華子本草》等,對附子(簡稱附)、肉桂(簡稱桂)的認識和應用可歸納爲兩大要點:一則逐寒溫陽;二則破瘀通血。且側重于後者。如《本經》稱附子 “主風寒咳逆邪氣,溫中、金創,破癥堅積聚、血瘕,寒濕踒躄,拘攣膝痛,不能行走”[1]。《别錄》稱“療腳疼冷弱,腰脊風寒,心腹冷痛,霍亂轉筋,下利赤白,堅肌骨,強陰,又堕胎”[1]。前者“破癥堅積聚、血瘕”,後者“堕胎”,破瘀通血的作用可謂一目了然,曆來中醫有言必據經的優良傳統,爲什麽我們唯獨對《本經》、《别錄》這些精要的論述,數百年來視而不見、聽而不聞呢?!肉桂亦然,《本經》 “主上氣咳逆,結氣、喉痹,吐吸,利關節,補中益氣”[1]。《别錄》則補充治“心痛、脅風、脅痛,溫筋通脈,止煩出汗”[1]。且 “能堕胎,堅骨節,通血脈”[1]。《藥性論》:“主治九種心痛,殺三蟲,主破血,通利月閉”[2]。《日華子本草》 “破痃癖癥瘕,消瘀血,治風痹骨節攣縮,續筋骨,長肌肉”[2]。同樣說明,它主治瘀血痹阻諸症。前賢書在,論理清晰,是我們所無法回避的。
金、元戰亂,非複唐宋盛世。在兵災、勞役、饑馑、遊離、哀傷的煎迫下,民病中氣不足内傷虛勞的矛盾突出了,習用甘溫補益成了理所當然,對古本草附子、肉桂溫破兩大功能的認識上出現了微妙的變化,由其前的側重于破血,轉移爲傾向于溫陽,如溫補派圭臬張潔古稱道附子的主要功能爲“去臟腑之沉寒”,“補助陽氣不足”[3],王好古承其後,概括肉桂是“補命門不足,益火消陰”[2],在潛移默化中成爲了事實上的誤導,明、清醫界奉溫補脾胃說王道之法,無不沿從其後,溫陽散寒遂成了附、桂的代名詞,如《本草備要》 “(附)補腎命火,逐風寒濕”[2];《本草從新》:“(附子)主一切沉寒痼冷之證”[4]。這固然是出諸時代之需,不幸的是漢、唐寶貴的學驗被湮沒了,破瘀血之論遂罕聞于世。
當然,有識的醫家也曾蜻蜓點水似地提到附子、肉桂破血的功效,如《本草綱目》:“又桂性辛散,能通子宮而破血,故《别錄》言其堕胎”[2]。(案據今尚志鈞《唐•新修本草》輯複本,《别錄》謂附“堕胎”,又謂桂亦“能堕胎”,惟《本經》無桂,惟箘桂、牡桂兩種,《别錄》補充桂,《綱目》言《别錄》所謂桂能堕胎,非指《本草》箘、牡,乃吳普、李當之衍申之桂,後世牡桂、桂合并其性用,統稱爲桂,而箘桂則廢置耳。)張景嶽《本草正》也有相類說法,不過明代專主溫陽散寒的普遍認爲也不可更易了。延綿至今, 1978年全國十一所中醫學院集體編寫、人民衛生出版社出版的《簡明中醫辭典》明确地總結歸納了附子、肉桂的适應證:(附子) ①亡陽, ②脾胃虛寒, ③腎陽不足, ④風寒濕痹[5];(肉桂) ①腎陽不足, ②胃腹冷痛,③婦女沖任虛寒, ④陰疽[5]。隻字未提及破瘀要旨,令古意茫然,可證漢唐遺緒在晚近中醫學術界已淡漠到了何種程度!然而,柳暗花明的是,近代實驗室對桂、附研究的結果,卻有力地支持了古代醫家的觀點。如有認爲“肉桂甲醇提取物、桂皮醛能抑制血小闆凝集,抗凝血酶( thrombin)作用”[6]。更有指出它能使“冠狀動脈和腦動脈灌注壓相應提高,促進心肌側支循環開放,從而改變其血液供應,對心肌有保護作用”[6]。又證實 “附子注射液可顯著提高小鼠耐缺氧能力,拮抗垂體後葉素所緻大鼠心肌缺血缺氧及心律失常,減少麻醉開胸犬的急性心肌缺血性損傷。附子這一作用與其降低心肌耗氧量、增加缺血心肌供血供氧有關”[6]。客觀地說,用現代科學的工具來研究中草藥,尚“路漫漫其修遠兮”,然而上述初步結論,卻已爲古本草附、桂的所謂 “破癥堅積聚”、“通血脈”、 “主治心痛”等結論,提供了使人信服的注解及令人興奮的昭示。
2歷古治療大證用附子、肉桂
古方治大證常用附、桂。大證此處主要指中風、心腹痛、胸痹、曆節、癥瘕等。以仲景方言,略舉四例說明之:如“病歷節,不可屈伸,疼痛,烏頭湯主之。麻黃、芍藥、黃芪、甘草、烏頭、蜜”[7];“胸痹緩急者,薏苡附子散主之。薏苡仁、附子”[7];“心痛徹背,背痛徹心,烏頭赤石脂丸主之。烏頭、蜀椒、幹姜、附子、赤石脂”[7];“腸癰之爲病,其身甲錯,腹皮急,按之濡,如腫狀,腹無積聚,身無熱,脈數,此爲腸内有癰膿,薏苡附子敗醬散主之。薏苡仁、附子、敗醬草”[7]。四方俱用附子,學術界曆來認爲上述病證的癥結是寒結,故藉辛熱峻烈的烏頭、附子來開逐。玩味仲景本意,卻未必如斯,首先仲景以病爲前提,即“病曆節”、“胸痹”、“腸癰”,在這個前提下,曆節出現不可屈伸、疼痛,胸痹呈現心痛徹背、背痛徹心,就可概投以烏頭,陽虛寒凝者可用,陰虛火旺的也可以用,筆者認爲古代也有陰虛火旺體質的患者,我們不能文過飾非,爲了适應習俗附、桂專主逐寒的偏狹之見,把仲景睿智深奧的旨趣統統簡單化地貼上了 “寒結”的标簽,把千千萬萬個病曆節、病胸痹的陰虛火旺患者排斥在仲景妙方之外。其實曆節、胸痹兩病在今日臨床上陰水不足、内熱熾盛的患者很多,如類風濕性關節炎關節紅腫、畸形、劇痛,舌紅,脈數;又如冠心病心絞痛頻發而形色黧暗、苔黃膩,脈弦實者等俱是。案《臨證指南醫案 •痹證門》以川烏、桂枝合羚羊角、石膏者甚多,烏頭、肉桂逐瘀,羚羊角、石膏洩熱,蓋矜法仲景,變化思邈,立法門爲痹證之陰虛火旺者治耳,奈天士無暇縷述,後人不識,以爲炫奇,遂曲高和寡。世殊雖然人異,但人體的陰虛、陽虛、氣虛、血虛、五髒之虛古今都是客觀存在的,沒有差異的,不變的,所變異者不過稱謂而已,而名者實之賓,循名責實則應是我們今日學者所責無旁貸的基本治學态度,遙想仲景當年,是斷斷不會棄治陰虛火炎體質的患者。其次,來看仲景治腸癰,主以薏苡附子敗醬散,其病證是“腸内有癰膿”,明明熱毒瘀結而用附子,顯然仲景另有深意所寓,非尋常散寒可以敷衍及附會。再次,歷節、胸痹、腸癰三病呈一個病機共性,即癥結在瘀,歷節是絡瘀關節,胸痹是心脈瘀痹,腸癰是膿成瘀結,藉烏、附之辛雄峻烈,開瘀散結,疏通血絡,主題是除病爲先,逐瘀爲急,體現了《内經》 “伏其所主,先其所因”的宗旨, “陳莝去而腸胃潔,癥瘕盡而營衛昌”,也是宋前古法治病偏重祛邪的特點所在。而相關教材(《金匮要略釋義》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)認定上述病證如胸痹心痛是“陰寒痼結所緻”,故用烏頭“峻逐陰邪”,不免離仲景本意太遠,且讓曆古千千萬萬個陰虛火旺體質者坐失生機。
不難發現,仲景上述四方證中附子的用意,與《本經》、《别錄》等有關逐瘀通血的論述和現代實驗室的相關研究若合符節,如出一轍,如果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,對我們是有警示作用的。我們勤求古訓,其實不古,遞相祖述,沿流忘源,隻是蹈襲明清而已;我們主張中醫藥現代化,其實不今,現代實驗室的結論明擺在這裏,我們置若罔聞,仍專在寒結上下功夫!
仲景方外,古代對大證之一中風的治療也發人深思,宋前治風主以大、小續命諸湯,其方皆以麻黃(簡稱麻)、附子、肉桂爲主要組成藥物,藉辛以宣通表裏、舒暢絡隧、行血破瘀,恢複人體受損組織之血液供應,針對的是中風之病,蓋除病耳;宋後劉、李、朱各張一說,或主心火,或主氣虛,或主痰熱,側重在體,蓋益體耳(有關形、體說,可參閱《景嶽全書》治形論、《臨證指南醫案》益體說)。金元前後兩說,千古混淆,糅雜一體,遂生其中、類中之别,洵有明王安道妄生曲說焉。值得注意的是,古方麻、附、桂辛味開發,宣通血絡以治療中風,與晚近西醫臨床用阿司匹林抗血小闆聚集,預防、治療“腦梗”與“心梗”,有異曲同工之趣,服膺阿司匹林之抗凝血,不信先賢麻、桂、附輩之通血絡,言重一點,豈不是數典忘祖!(參見《浙江中醫雜志》 2001年第 12期拙文 “古方續命湯治風本義探析”)
限于篇幅,下面隻能略舉仲景後宋元前醫家用附、桂治大證的點滴内容,以資說明。如《肘後方》療常患心痛,用烏頭丸(烏頭、川椒、幹姜、桂心)[8];《範汪方》療腰有血,痛不可忍者,用單味桂心[8];《張文仲》葛氏療卒腰痛,不可俯仰方,用桂心、牡丹皮、附子[8];《必效方》練中丸,主癖虛熱,兩脅下癖痛,用大黃、樸硝、芍藥、桂心[8];《廣濟》療腹中痃氣癖硬,兩脅臍下硬如石,按之痛,用鼈甲丸(鼈甲、牛膝、芎藭、防葵、大黃、當歸、幹姜、桂心、細辛、附子、甘草、巴豆)
[8];《深師方》烏頭丸治心腹積聚脹滿,腹痛劇,用烏頭、幹姜、皂莢、菖蒲、桂心、柴胡、附子、人參、厚樸、黃連、茯苓、蜀椒、吳萸、桔梗[8];《必效方》療牙齒疼痛方,用防風、附子、蜀椒、莽草(口含不咽,和酒漱口)[8];《延年方》療心痛,茱萸丸方(吳萸、幹姜、桂心、白術、人參、橘皮、椒、甘草、黃芩)[8];《張文仲》蜀椒丸,療胸中氣滿,心痛引背(蜀椒、半夏、附子)[8];《古今錄驗》小草丸療胸痹心痛(小草、桂心、蜀椒、幹姜、細辛、附子)[8]等等。大量古人治痛證學經驗放在我們面前,明眼人一望而知,上述病症遠非寒結兩字所能概括,寒隻是六淫緻病因素之一,其他邪氣亦可緻病,亦可緻痛,而各種邪氣阻結緻瘀,不通則痛,則是絕對的。可見附、桂的投用也并不僅僅隻是散寒溫陽,耐人尋味的在于不少治方中明明熱象顯著,依舊照樣用附、桂,如上述《必效方》練中丸,症狀另見“虛熱”、 “口幹、唾涕稠黏,眼澀,頭時時痛”、“大小便澀,小腹痛,熱沖頭”等,可謂是一派陰虛火熾之象,古人還要用肉桂,顯然《必效方》針對的是病,是癖痛,是瘀血阻結,在祛邪通瘀的節眼上,《必效方》把肉桂與大黃、芍藥作同等觀,瘀而有熱,故祛邪的同時大黃瀉熱、逐瘀的同時,芍藥斂陰,兩藥并制肉桂性辛熱的副作用,病體兼顧,堪稱允當。
上引諸病證,有共性的病理機制,即瘀血阻結,絡通痹窒,古人用附、桂的目的,主在破瘀逐血,開結通痹,非止後人所謂溫陽散寒。雖然,寒瘀關系密切,寒侵易緻瘀阻,如《素問 •調經論》 “寒獨留則血凝泣,凝則脈不通”。然而當瘀結成爲器質性病證後,即上升爲主要矛盾,寒邪就易位爲從屬病機,諸多大證如中風、胸痹、癥瘕、曆節等幾無不如此,而附、桂散寒、破瘀兩大功能俱全,在中醫特定的曆史傳承條件下,破瘀的概念逐漸被祛寒功能所覆蓋、替代,以緻銷聲匿迹、若無其事,這個嬗變,是我們所必須清醒地意識到的。
筆者于上世紀 50年代師從滬上名醫嚴蒼山,習以丁氏方治病,前後十數年,胸中略無疑滞,雖間聞川醫慣投附、桂,亦并不在意。當時名老中醫陳蘇生系前川醫祝味菊的入室弟子,擅用附、桂著稱,我等待師側,辄見陳老以附、桂起沉疴,屢屢請教,陳辭鋒犀利,然當時年事已高,複以耳背,交流甚難,矧時當百廢乍興,事務劇繁,未得深究爲憾,然祝、陳的附、桂弋獲,使我對自己固有的觀念疑窦重重。 1979年我來到上海中醫學院執教,荷裘沛然先生指導,在世芸兄主持下,與各家學說教研室同仁爬羅剔抉在故紙堆中十餘年,使我茅塞頓開,感悟了陳老、裘老、世芸兄擅用附、桂的妙谛,它并不局限于溫陽散寒,更偏重在攻瘀逐血。我旋即突破丁氏桎梏,以附、桂主治臨床瘀結大證,意想不到的是,其療效之佳,得未曾見。如治療“冠心”心絞痛,以瓜蒌、薤白、附子、肉桂爲主藥(參見《中國臨床醫生》 2004年 32卷拙文“漢唐遺緒治冠心病心絞痛”),其療效與不用附、桂者有顯著差異,而且,這種佳效可以重複,經得起科學的客觀驗證。
3小結
綜上所述,古人持附、桂主在逐血化瘀,主在除病,仲景《金匮》綱目爲“病脈證治”,說明古人辨證論治以辨病爲前提,治病則每有主藥,凡大證而有瘀血者必投以附、桂,體質之辨則在其次,《千金方》、《外台秘要》、《聖惠方》、《聖濟總錄》皆治病之淵薮,可以爲證。如果能夠發覆前人,附、桂抗瘀血的觀念今日得以重新确認,則我是起了順水推舟的明清諸子的學術源頭,是振興中醫學的康莊大道。作用, “諸賢如木工鑽眼,已至九分”,我在陳蘇生、中醫學并不後繼乏人,而是後繼乏才,乏靜心治學、裘沛然先生啓迪和教育、嚴世芸兄幫助下, “透此一奮然前行之才, “沉舟側畔千帆過,病樹前頭萬木分”的,它的意義不僅僅在于複古,更在于解答了疑春”,我堅信一定會有青年一代來披荊斬棘,繼承絕義,更在于創新,爲臨床治療疑難大症,開辟了一條學的。極具希望和前景的輝煌大道。反思附、桂千古的波折,責在金元變制,諸子觀念由病及體,而側重于體,李杲主氣虛,丹溪指陰虛,有明諸家,掇拾餘緒,所謂辨證論治,實辨體論治耳。事實上今日之中醫格局,以金、元、明、清諸家爲基點,涉獵《内經》和仲景之學爲歸宿,删繁就簡,去古已遠,關鍵一點是把
博大精深的唐宋醫學排斥門外,等于把無價之寶随手抛棄,極其珍貴的醫學尚實的唐宋遺風也随之泯滅,淺薄、庸俗之學盛行,江湖臆測之風日上,面對先哲基業,能不令人扼腕神傷!
越過金元,深究唐宋,是我們面前不可選擇的重要任務,《千金方》、《外台秘要》、《聖惠方》、《聖濟總錄》四部博大精深的醫典是中醫學術之正宗,是中醫臨床的整體格局,是秦漢醫學之歸宿,是金元明清諸子的學術源頭,是振興中醫學的康莊大道。中醫學并不後繼乏人,而是後繼乏才,乏靜心治學、奮然前行之才,“沉舟側畔千帆過,病樹前頭萬木春”,我堅信一定會有青年一代來披荊斬棘,繼承絕學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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